发布时间:2025-07-04 17:28:54 阅读: 21次
追憶的深處是惘然
“一篇《錦瑟》解人難”,無數人在字裏行間、詩裏詩外,艱難追尋“惘然”歎息背後的秘密,但是除了濃濃的憂傷和朦朧的感動,我們什麽都不知道。
錦瑟無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華年。
莊生曉夢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鵑。
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煙。
此情可待成追憶,隻是當時已惘然。
李商隱《錦瑟》
這是一首令人沉醉的詩,它飄忽不定的憂傷中,有著極為深沉的感動。可是,在詩人“惘然”歎息的背後,到底掩藏了什麽秘密呢?詩人沒有給出答案。所以,這又是一首使人倍感失落的詩。古往今來,多少人在它的字裏行間、詩裏詩外,進行著艱難的追尋,但是除了那股濃濃的憂傷和朦朧的感動外,我們仍然什麽都不知道。也許,那些飄忽不定、了無著落的虛幻,正是它的魅力所在?如果確是如此的話,我今天所寫下的文字,隻能又是一個“惘然”。
前人殫精竭慮的研究,大多數是著眼於詩歌的事實部分,雖然未必確鑿,但從詩歌理解的角度而言,它們都是一條條試圖接近詩歌的小徑,通與不通,都負載了研究者對這首詩的領悟,因此也都是有意義的。我們將前人的觀點總結起來,大致有如下幾種說法。
第一種是寄托說
張采田雲:
“莊生曉夢”,狀時局之變遷;“望帝春心”,歎文章之空托。……“滄海”“藍田”二句,則謂衛公毅魄,久已與珠海同枯;令狐相業,方且如玉田不老。衛公貶珠崖而卒,而令狐秉鈞赫赫,用“藍田”喻之,即“節彼南山”意也……可望而不可前,非令狐不足當之,借喻顯然。(《玉溪生年譜會箋》)
張采田說這首詩是感於牛李黨爭時局而作。其中的“衛公”指李德裕,李黨首領,曾被李商隱稱為“萬古之良相”;而“令狐”即令狐綯,是牛黨的重要成員,曾提攜李商隱,又因不滿李商隱另投李黨而頗有怨意。這個解釋,體諒的是李商隱夾在牛李黨爭中的尷尬處境,並認為正是那些無法擺脫的是是非非的糾纏,使得李商隱產生了虛幻的感覺。這是可以說得通的。但又過於實在了,事實和詩歌的聯係有些牽強,而且詩中明說為“追憶”,則不可能是因感於“時局”而作。
第二種是悼亡說
朱彝尊曰:
此悼亡詩也。意亡者善彈此,故睹物思人,因而托物起興也。瑟本二十五弦,一斷而為五十弦矣,故曰“無端”也,取斷弦之意也。“一弦一柱”而接“思華年”三字,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。蝴蝶、杜鵑,言已化去也。珠有淚,哭之也。玉生煙,葬之也,猶言埋香瘞玉也。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?隻是當時生存之日,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,意其人必婉弱多病,故雲然也。(沈厚塽《李義山詩集輯評》引)
朱彝尊這個說法以斷弦暗喻亡故,詩中所抒發者,乃是對某個情人或一段情感經曆的追憶。我們的確能從詩中感受到那種散不盡的哀傷之情。李商隱妻子早逝,漂泊江湖中,又有過多次沒有結局的情感經曆,並留下慘痛的記憶。說詩歌表達了對某人的悼亡之情,亦有可能。但此“二十而歿”者為誰?李商隱《無題》詩中往往隱去感情相關者的姓字,或以朦朧意象寫其思念之情,但像這樣連人之有無、死亡之事實一並隱去者,可謂絕無僅有。因此,悼亡一說,並無根據。
第三種是自傷說
何焯雲:
此篇乃自傷之詞,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。“莊生”句言付之夢寐,“望帝”句言待之來世,“滄海”“藍田”言埋而不得自見,“月明”“日暖”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,尤可悲也。(沈厚塽《李義山詩集輯評》引)
何焯認為詩歌詠歎了自己的懷才不遇。李商隱少時即因才高而為世所矚目,壯時詩文皆精,卻蹭蹬官場,長期逐幕。所以,內心怫鬱的愁悶之情,可想而知。這一說法以“滄海”“藍田”句為內美未見賞識,是可以被接受的;但以“月明”“日暖”句喻世道清明,就屬牽強了。而且,懷才不遇古者多有,所抒發者往往悲憤交加,不似本詩隻是憂傷,而且也難以和“此情”兩字貼合。所以,這一說法,也難坐實。
其實,關於《錦瑟》詩本事的解讀,還遠不止以上這些。差不多所有文人的艱難處境,都曾被用來解釋這首詩,卻無一被證實。那麽,這首無蛛絲馬跡可尋的詩歌,要麽就包括了所有文人的悲傷境遇,要麽就什麽事實也沒有,這可能嗎?這不可能,李商隱雖然說“隻是當時已惘然”,但畢竟有個“當時”存在,特定的時間裏一定有特定的事件。但是這句詩還有一層意思,就是李商隱主動否定了“當時”和此刻在事件上的關聯,就隻讓那種起於過去的憂傷而朦朧的情緒,作為一種“曾有過的情境”再現在生命裏,並一直在生命裏延續著。那麽,我們也就不必非得追尋“當時”的故事,最妥當的做法,就讓我們自己的經驗來認領這個優美而傷感的情境吧。如此說來,對這首詩的解讀不但是一件多餘的事,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。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沿著“自傷說”的路子,盡量虛化其實,為提供一條理解的路子,強作解人而已。
錦瑟無端五十弦
“錦瑟無端五十弦”,通常的瑟隻是二十五弦,而此說五十,其典出《史記·封禪書》:“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。”朱彝尊從這個關於音樂的傳說中看到了“破”字,並從斷弦推出亡故之意。但就典故本身而論,則“五十弦”之不同於二十五弦者,在其“悲”;就詩歌本身而論,“五十弦”與“思華年”相呼應,隻能是指所詠者的年齡。“一弦一柱”,逐年逐歲地回味平生,大約也隻有到了五十歲左右才比較合適。
顯然,這兩句詩說的就是人到五十,檢點平生,惟有悲傷。所謂“無端”,即是難以把握緣由、無所依憑、難以理解,它可能隻是就典故而論,素女何以如此悲傷,難以知曉;也可以就“思華年”而論,指人生如梭,忽焉已是五十,卻蹤跡全無。也就是說,這一句最平實的解釋,就是指檢點人生,半生如夢,生平事無所列舉,惟有深深的悲傷,縈繞心間。
蝴蝶之夢
蝴蝶之夢,見於《莊子·齊物論》:“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適誌與!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”當莊周夢為蝴蝶的時候,翩翩然而飛翔,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莊周。莊子的意思是說,人不必為飄忽無定的身份所限製,應該安於當下的處境,才能體會到安逸。而李商隱則從夢蝶者不知為莊周一事中,感受到了人生不定、自我難覓的迷忽,表達的是人生無常的悲哀。
“望帝”句
“望帝”句,古有男子名曰杜宇,自立為蜀王,號曰望帝。後失位於奸臣,“欲複位不得,死化為鵑”(《太平寰宇記》),“至春則啼,聞者淒惻”(《蜀誌》)。李商隱不可能感受到失位之痛,他所鍾情的,是那隻總是在春光中泣血悲啼的鳥。那無處不在的啼叫聲中,寄托了一個生命的全部哀怨,這其中也能透露出清點平生的況味。
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煙
“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煙”二句,寫景如畫,前者色調幽冷而清晰,後者色調溫和而朦朧,且每句內部自成對比。大海無垠,月光如瀉,天地之間一片明澈而又如此寧靜。珠乃大海之寶,晶瑩剔透。古人以為月盈則珠圓,月虧則珠缺,所以詩人將月與珠相並而提。張華《博物誌》雲:“南海外有鮫人,水居如魚,不廢織績,其眼能泣珠。”則集天水之靈的珍珠,乃凝結了鮫人之悲傷而成。鮫人何以流淚,古籍無載。但李商隱將其置於滄海月明的背景下,則蒼茫之中的孤獨之感,是如此地駭人心目。這不是失侶無朋的孤獨,這是微小而渺茫的生命之於無邊的天地的大孤獨,是生命被遺棄的大悲哀。
古人以為玉有靈氣,蘊埋著寶玉的藍田,在晴暖的日光下,當有輕煙縷縷,上接於天。唐人司空圖《與極浦書》雲:“詩家之景,如藍田日暖,良玉生煙,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。”令李商隱著迷的正是這可望而不可即的迷離。這份迷離中有著無限的牽掛,那是來自玉的溫潤的誘惑;又有著無從把握的悲哀,那是來自煙的渺茫的慨歎。就是在這恍恍惚惚之中,詩人不知道什麽是真實的,又有什麽是虛幻的。這種“恍惚無倪明又暗,低迷不已斷還連”(《七月二十八日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》)的感受,像夢寐一樣常常糾纏著李商隱,使他難以擺脫,也使他在反複的體悟中沉迷不止。李商隱是迷上了這份迷離。
以上四句,是李商隱一生的感受:莊生夢蝶般的恍惚,杜鵑啼血般的哀惋,明月珠淚般的孤寂,暖玉生煙般的迷離。所有的意象都是那麽迷茫憂傷,都有著無限的惆悵憂鬱,它是詩人對自己平生的真切感受,是一種情緒上的體驗。它們前後呼應。莊生夢蝶和玉暖生煙都是說人生迷離,前者關於生命自身,後者則關於人生中的種種境遇;望帝啼春和月下珠淚都是說人生悲涼,前者淒厲而後者寂寥,結構精妙而意境參差,有著無限的意味。“此情可待成追憶”之“情”,即是指這些纏繞在一起的情緒。而這些情緒是何以產生的,又有哪些具體的家國情事讓他不能忘懷呢?“隻是當時已惘然”,一切都在朦朧之中,什麽都不記得了。也許是不願意回憶吧,那些無從把握的紛紜事實,已經無法追究它是為何發生,又是怎樣發生的了。它們是構成人生悲涼的內在原因嗎?還隻是悲涼人生的外在體現呢?一個回首平生的年老的詩人,已經開始明白了生命的真正內涵,他所體會到的就隻是巨大的迷離和無限的孤獨,他已經知道所有那些經曆過的事,它們如此存在的理由隻是由於命運,它們無論如何存在,結果也隻是一場空虛。
這首詩充滿了朦朧幽怨的情調,但這又確實是一首無比優美的詩。那些憂傷本身是迷人的,不但充滿了情感和智慧的魅力,而且醇厚、濃鬱,是千百年來人類生命最為自然、最為本真的吟唱,它在每一個人心靈深處悠然回響。
詩中的所有意象都是優美的,它們是如此精致而巧妙:輕靈的蝴蝶,悲鳴的杜鵑,碧海上晶瑩的月,晴空下嫋嫋的煙,它們顯得如此和諧而又錯落有致。沒有用心沉湎過的人,是無法營造出這樣的景致的,它顯示了詩人對生命(即使是空虛的生命)也飽含著深情的留戀。
由於這首詩表達的隻是一種深沉的情緒,也就難以被傳統的解詩方法所把握,後人感慨曰“一篇錦瑟解人難”(王士禛《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》)。但我們仍然要向前人的努力表示敬意和感激,因為他們的解釋,增加了這首詩意蘊的厚度,使得這首詩更加迷離,也就更有魅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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